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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入体验，情景一体
——《故都的秋》备课探幽
龚志民
教学三年循环，又该上《故都的秋》这篇课文了。这个秋季的人们，与郁达夫类似：人人都希望有一个能饱看、尝得透、赏玩十足的秋天。岭南的季节变化不那么明显，反而能够帮助人们回忆春夏。今年，晦暗压抑的春夏留下的伤悲犹未散尽，痛定思痛时，已深秋阑珊。9月本应是狂欢季节，今年比较特殊，原因是新冠大疫。大部分人的注意力不在季节，人们更关注新闻和亲人身体，这个秋天有没有秋波和翩翩的身姿，几乎被忽略了。不管世人怎样，开学后，秋色秋意依然无视世人的眼光，如期到来，但得宴坐心洒脱，秋声秋色入怀来。
大秀自然界脱衣舞，如王者般坦然自若地缓缓归来，缓缓自醉。整个春天人们几乎都宅在家中，夏天也没有放肆地体验，现在憋着两个季节的精力重返工作岗位，半年多的网课,如同衣锦夜行,积淀了思想，沉静了气质，现在终于可以戴着口罩在秋季小心翼翼地释放了。那些教材文字、国画笔墨中，尺幅千里，更能找到秋色秋意。这是个非典型性秋季，大自然的解衣磅礴之势，更多地在传统文学艺术中。
教材文字镌刻如新，听课者届届不同；写作背景不变，讲课背景年年不同。语文课堂需要激情和真切体验，过去已去，现在正在流逝，教学要随时而化。凝固的思想也可以叫作成见，思想贵在流动。老于教书三十年余年，从不奢望通过保留教案来凝固思想。他是资历深的教师，但不想成为思想老的教师。对于教材中的经典文本，老于一直十分在意只若初见的感觉，认定这是使自己课堂活力长存的心源。在知识举手可查的年代，新颖的感性直觉、生活体验很重要，有时候，一点点有趣的、别致的、脑洞大开的想法和见解，即使自己躺在床上甚至在半睡眠状态，也会莫名地笑起来，等笑收敛了，老于再细嚼慢捋，结合生活、学生状态寻找语言、画面、思想切入点。学生常常受到感染。思想的原点不应该是别人的思想，只能是自己的感觉和感悟。从一个思想生成另一种思想，必然走入以空对空的死胡同，经典文本的共鸣器是时代、生活、学生。
老于出校门沿着城市绿道去踏秋，脑海中老是浮现范宽《溪山行旅图》那些苍凉发黄的国画卷轴。岭南踏秋，一分残春二分剩夏七分淡秋，老于知道这不太符合郁达夫对秋的审美渴望：虽静，却达不到郁达夫笔下的那种极静；虽清，却没有都市闲人的那种经历苍凉后的单纯；虽枯，却乏莫名悲凉的大背景。他一边走一边咀嚼回味课文：故都的秋，仅仅是秋色浓吗？最浓的秋意浓在何处？郁达夫为什么偏爱悲凉？
在这个南中国商业之都，很难找到“故都”的感觉，秋味比郁达夫瞧不上的江南秋更弱。绵延的绿道两边，尽目望去，只有小丘，没有崇山峻岭；更没有养鸽的闲人闲情，这个城市，只养地上跑的宠物，不放天上飞的灵禽。绿道上人不少，跑步的年轻人居多，他们跑步只为锻炼身体、缓解调剂职业紧张而来。崇尚996工作方式的一线城市，用创造的硕果为秋立心，没有闲情逸致赏玩只有枯黄没有硕果的秋天。老于碰到中年同事杜轩夫妻，他老婆是白骨精工作狂，说今天走了创纪录的五个小时，吓了老于一跳。是秋天的魅力还是工作的压力促使他夫妻走这么久呢？
《故都的秋》是不同的，与江南不同，与岭南更大异其趣。在没有“新”的时代，便只好咀嚼“故”得发黄的记忆甘果。郁达夫的那个时代，故都古文字学、文物收藏、遛鸟斗蛐蛐等雅风民俗盛行，皇城根下，玩家顽主雅俗共存，寄寓各自的动荡飘零。
三年前教学这篇课文，老于更多看到的是“故”都中的悲情、一种近于面壁枯坐的禅意。兀立桥下的都市闲人，老于认定那肯定是一个遍历命运沉浮的前朝遗老遗少。
西风落叶下长安，历史上故国、故都让人沧桑，里面潜藏的故事、情感汗牛充栋。故人、故交、故里、旧情、旧物，总是易让人怀念怀想。休对故人思故国，且将新火试新茶，旷达固然好，但知易行难。
《书谱》说：“初谓未及,中则过之，后乃通会，通会之际，人书俱老。”教艺与书艺相通。老于觉得自己再回味课文，秋意满目，人与课俱老。陶然亭的芦花、钓鱼台的柳影是可亲可触的柔美景色，西山的虫唱是美声天籁，玉泉夜月是世间真幻交织的映像，潭柘寺的钟声是世外的赞唱清音，秋天的故或许是郁达夫的精神家园，郁达夫凝神定气，观知止而神欲行，尘世的声、色、香、味、触，点点滴滴入心来，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审美观照。
老于当年少年老成，对《故都的秋》一直很有感觉，现在真的老了，去了浮躁，感觉有些不同了。悲情中多了悲悯和与物同化的喜悦。他想起课文的第一句话“秋天，无论什么样的秋天，总是好的”这个强调句，就有点忍俊不禁，脑海中依稀浮现出郁达夫叹秋赞秋、孜孜以求的古道西风瘦马模样，郁达夫真像玩石痴石拜石的米芾。痴情痴性之人，常能目睹听闻一物一人一景的细微悦人处，独具审美性灵，古今如一。韦应物对幽僻之景独有偏爱、对动中极静之境刻意寻觅，“春潮带雨晚来急,野渡无人舟自横”，用冷色把春景也写出了秋天的萧索感。而刘禹锡用“晴空一鹤排云上,便引诗情到碧霄”把秋天描绘得昂扬向上如火热盛夏，引吭一歌，声入九霄。
一切景语皆情语啊。《故都的秋》当然是郁达夫的情语，但是什么情？写给谁看呢？
1934年的深秋狂欢，属于那些得胜的军阀、得势的政客、得志的商贾们，郁达夫一介喜欢浪的书生，只用笔墨凑凑故都秋的热闹。今天，那些军阀政客商贾湮没了，郁达夫的文字还在教材中散发馨香。看来，文化的生命力、思想情感的生命力到底要比武力钱帛强啊，老于有点自嘲地想。
老于细细地在脑海中把课文捋了一遍，他像面对一把古代精美的铜锁，尝试打开它，渴望听锁开那一瞬间的清脆声音。
清晨，老于再次漫步在绿道，外感秋意，内视脏腑，吐浊纳清，神清气爽。“圣人秋冬养阴，以从其根，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。”太平洋彼岸疫情已成燎原之势，深秋喧闹，不合时令，华夏中医助力，顺时敛气，养根合秋，秋景这边独好。上医医国，封城、复活经济，收放自如。他收敛思绪，很快又进入课文情境。
“清静”二字一般是合用的，应该是指内外都极静。课文开头被郁达夫拆成两个词来概括北平的秋味，“北国的秋，却来得清，来得静”。老于有点好奇：“清静”与“清”、“静”有什么区别吗？这值得与学生说道说道。
单用“静”字容易理解，但单用“清”有什么特别含义？应该怎样理解讲授呢？他翻了下字典：“清”下面有一义项：单纯不杂。眼前漫山草枯，林间、草丛中有鸟，这算不算“单纯不杂”的秋呢？
万物干燥，野火在秋。老于从敛气屏神的城邻秋中感到了一丝气息，一丝行至拐角处的陌生气息。仿佛层层灰烬掩埋着曾经的火焰，上面的柴火又重新点燃，周而复始生生不息。来年有人又从枯木中重新吹燃春，吹燃那枚余烬火星的是谁？老于突发奇想。
郁达夫敏锐的文人心灵感受到了“故都”下的美好和博大。对于凋得慢、来得润、显得淡的江南秋天，郁达夫不赏识，郁达夫喜欢的是静中的狂放劲、单纯中的闷骚感。灰烬中掩埋的一点火星、泥土中枯木的腐烂声音，都逃不过郁达夫的感知，里面有时代的脚步声和作者的心声？
据说诗鬼李贺身材纤细瘦弱，眉毛几乎长到了一起，手指宛若鸡爪，一生苦吟疾书，生为李唐后裔，徜徉于大唐初秋季节——中唐。“黑云压城城欲摧,甲光向日金鳞开”固然有气势，但盛唐天然浑成之气已涸，只剩依稀遗韵爪痕。非李贺才寡，是时代无灵。李贺是个复杂的矛盾体，郁达夫也是。郁达夫笔下的故都之秋，清、静、悲凉得精致，盎然中不失勃勃生气，萧然中犹有士的流韵。老于莫名地想起八大山人朱耷笔下那些缩身、白眼向天的禽鸟，那些歪歪扭扭似哭似笑的“八大山人”签名，那应该是另一种形式的故都秋景。而吴昌硕虬结盘旋的线条旋律、齐白石拙朴纯真的天趣，应该是故都的春景。西风东渐，改朝换代，性灵心境各有不同。这么多的“点”，课堂要是碰撞起来，一定会热闹，真好。
回想从前的教学，比起晦涩的鲁迅文章，学生更喜欢这篇《故都的秋》：浅浅的文字，直抒胸臆的文风，意味悠长的意境。从前的课堂上，这篇文章好像不需要发掘深讲的。
课前，老于布置学生阅读台湾林海音的《城南旧事》，都是以北平为背景，都是散文体叙事，发生时间也差不多，一个忆童年北平之事，一个叙壮年的北平之情。《故都的秋》《城南旧事》，壮年与童年，代表成熟与天真，两个作者的家庭，经济上应该都是属于典型的中产阶层，可为什么两人的文章题目都充满沧桑感、疲惫感？画面都充满宁静感？再看看《芳华》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（王朔原著《动物凶猛》）这些作品，感觉有什么不同？《芳华》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充满理想、狂热和人的生命力量，《故都的秋》《城南旧事》是注重人对环境因素观察体验。
为学生铺垫了心灵背景，老于心中对这节课有了谱，对课堂更增加了期许值。老于要把《故都的秋》上成一堂能够养浩然气、生家国情的课。
上得讲台来，老于先播出几幅八大山人的画：翻白眼的鸟和鱼，落拓的怪石枯景。让学生猜猜这些应该是什么季节的景物？学生七嘴八舌，没有最终答案。老于说：国画画的是心中之境，非眼中之境。景物取自四季，心境只有秋意，白眼向天只因江山朱颜改。清初的八大山人是明朝皇族后裔，典型的前朝遗老。王朝既逝，王孙心境恓惶是难免的，不是每个亡国者都如刘禅般没心没肺，也不是每个失国者都如李煜那样撕心裂肺，大多数失国失家者，总是一边延残喘于新朝，一边忆旧盛于闲时。即使有风花雪月，欣赏的角度已与从前大不相同。昔日心境已逝，唯枯萎萧索秋意长存。学生会意。他们不太了解八大山人，却人人知道刘禅李煜曹雪芹。秋天的一大好处就是迫使大自然换装，不管乐意不乐意都必须按时退场。老于总结说：这就是凝固在心中的秋意，中医称为“郁结之气”，失家失国的八大山人，看四季皆是秋。
然后老于播放了李子柒的小视频：那些古老的豆油、菜籽油制作工艺、弹棉花手艺、香软清甜的笋壳粽子、花草茶，等等，春夏秋冬绵延四季，制作豆油的过程贯穿了豆子的整个播种生长收获，视频中大多是碎屑细雨般的镜头，但充满清洁健康感，有大量秋物秋景秋收喜悦，有生活的温情和劳动的甘甜，却没有秋的萎靡，芬芳氤氲，经久绕梁。
八大山人国画中的秋景是艺术的巅峰之作，李子柒的秋收田园生活本质上是男耕女织的农家生活技艺，但郁达夫对故都的秋的体验却大相径庭，这是为什么？老于抛出了疑问，又担心学生对八大山人不了解，便要求只比较李子柒与郁达夫不同的秋意。
一女学生是李子柒的粉丝，说：李子柒与郁达夫的秋意，都有点“清”“静”的味道，但李子柒的秋没有“悲凉”味，老于颔首称赞。然后追问：那李子柒的秋是什么味？另一学生抢答：“家乡味，田园味，厨房味，女人味”，老于赞扬她：“你一定常帮妈妈做家务”，她说：“是的，妈妈开排档，我经常帮忙”，老于更喜，“早当家的孩子早懂事”。老于侧身问一男生：“文学艺术作品中有没有男子汉心中独特秋味？”“有！”一男生站起来pk，“塞下秋来风景异，衡阳雁去无留意。四面边声连角起，千嶂里，长烟落日孤城闭。”“醉里挑灯看剑，梦回吹角连营。八百里分麾下炙，五十弦翻塞外声，沙场秋点兵。”他背诵了范仲淹辛弃疾的词句，赢得全班青睐。
从窗缝中透进的阳光洒在老于身上，老于斜眼看了看,秋至深处亦粲然啊。阳光照射下,空气中的尘埃浮沉，如落叶燃烧后的灰烬中的点点火星在闪动，窗台上有几片刚掉落的枯叶，枯黄中凸显出筋骨虬结，枯叶上脉络宛然，墙上偶现房屋年久积淀的斑痕。岭南的秋色，在郁达夫眼中还“故”得不够，或许永远是一种看不饱、尝不透、赏玩不到十足的样子，但老于认为这可以是另一种秋意，他指着窗外说：“岭南深秋，明而不艳，暖而不媚，亦是秋之本色，秋色亦是国色——每个人心中的国运家运命运之色。不同时代、不同命运、不同信仰的民族、个人，心中的国色是不一样的。唯有牡丹真国色,花开时节动京城。牡丹、梅兰菊竹等，都曾经是国花、国色。四季国色相拥相连，即汇聚成国家宏图。”
然后转过身来指着ppt，与全班一起念诵，作为课堂的结语：“故都之故，可以是不朽的伤感，可以是老树著花的新芽，可以是铁血奋斗故事，秋色秋意，一笔一画，一豆一草，皆出自国民之手。而青春，永远是未来的中国国民。”学生正襟危坐，神色肃穆，俨然置身于升旗台前。
课堂剩下最后半分钟，老于与学生打开电脑音乐，师生一起轻声哼唱唱起曾经的流行曲《晚秋》：
心中藏着多少爱和愁
想要再次握住你的手
温暖你走后冷冷的清秋
看着你远走
让泪往心里流
为了你已付出我所有，
老于想用这首歌献给曾经的故都、献给被日寇杀害于新加坡的作者郁达夫、献给今天的中国，用歌声祭奠那无数的曾经在寒秋瑟缩的枯叶落红、祭奠每一颗像郁达夫那样“不远千里”，赶来北平饱尝故都秋味、不随季节转动、不随异地迁移的激情火热的爱秋初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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